(一)
我们将要讲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蓬莱洲的地方。那里没有历史,没有记忆,从来与世隔绝,人们只靠一代代人的死去来推断年代。
某个沉闷的雨天,这个地方最后的巫女感到一阵寒冷,似乎预兆到了什么不详。那天一个无名的寡妇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姐妹,随后难产而死,她的名字也如蓬莱洲过往的所有记忆一样在风雨中湮灭。那时候,除了巫女,没人明白这件不起眼的事意味着什么…我想你也明白,生老病死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有巫女断定,那对双胞胎注定终结蓬莱洲没有历史的岁月,打破这片土地本就脆弱的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善与恶的界限,悲与欢的界限,乃至生与死的界限。
骤雨之后,年迈的巫女死在稻草做的卧榻上,没有遗言。
第二天,两个不同的农民被草屋里的哭声吸引而来,在两个不同的时段分别抱走了两个孩子,之后送到孤儿院扶养。从来没有人真正分清过两人的差别,连将她们扶养长大的老人,自童年起便与她们相处的孩子,都无法辨认二人。她们用蓬莱洲独特的起名为她们起名为Jacket,从此以后用这同一个名字称呼二人。为了将故事讲清,我们姑且称后来帽子上装饰红罂粟的女孩为Jacket,称后来帽子上装饰红玫瑰的女孩为Jocket。前者是后者的姐姐,她比她早出生三分钟。但在她们其中一个去世之前,恐怕只有幽灵知道她们谁是谁。
故事从这里开始。
姊妹尚且年幼时,巫女的预言已初显兆头。她们一同在孤儿院长大,养成了几乎一样的行为习惯,也表现出一样的孤僻,在外表的欺骗下,不善记忆的蓬莱洲人潜移默化地把姊妹当成了同一个人。只有姊妹俩意识到对方的存在。Jacket是第一个察觉的,她们还只有大概三岁,还在地上爬的时候,一阵子莫名的直觉就刺激着她——孤儿院的老师上白泽慧音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镜子和水面里才能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个偶尔在她身边经过的自己的影子并非一个会移动的镜子,而是活人,并且和她并非别无二致。
往后的岁月里,只有Jacket记得那些在她童年里发生的琐碎之事。
诸如某个早晨,她和一群孩子正在吃烙饼,那个坐在她对面的人却不小心打翻了饼盘,把饼拍在另一个孩子脸上。那就是Jocket,她受了惊,立即爬到桌子底下躲起来,等其他人回过神,那个孩子已经把敌意抛在Jacket身上,和她撕扯起来。所有人都把罪魁祸首任作Jacket,包括一直深爱着孩子的慧音。她被教训了一顿,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等被训斥完,到了半夜,在床铺上,Jacket又看见邻床的被窝里钻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一双仿佛会发光的金色瞳孔瞪着她,越过一阵沉默,勾连起二人心中此刻逐渐滋生的奇怪感情。Jocket不会记得这件事,她的记忆和这片土地一起被牢牢锁死,但对于Jacket而言,她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流逝,有些东西锚点般落在时间的河里。姊妹间并未相互称呼。她们只通过一个眼神便相认,从此以后,除了她们二人,没人能分清两人的区别。
在异乡的陌生人到来前,蓬莱洲没有年份和历法的概念。她们习惯以先祖的备份和代数描述模糊的时间段,也就是用“父亲那一代、祖父那一代、某某某人那一代…”之类的话语。因为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即便不可以去研究农时,地里长出的装甲也能丰收,即便缺食,他们也能去围绕蓬莱洲的山上摘果子,下沼泽捕鱼,去丛林中吃狼剩下的肉。
上白泽慧音是唯一使用“历史”这个生僻词的人,蓬莱洲记忆力最强的人…或许和她超乎常人的岁数有关。她自己也忘了自己究竟是祖先第几代生下来的,她比所有人都长寿,连她养大的孩子也有许多先她而去的。健忘的毛病没有放过她,把她也绕进了Jacket和Jocket这对姐妹的谜团里。
Jocket在Jacket无意识的庇护下渐渐脱离慧音的怀抱。她打翻了许多东西,但惩罚总是落到Jacket身上,而后者却总是如第一次一样一声不吭。她与很多人吵架,事后气不过的人再找她,也总是找到Jacket身上,后者仍然默不作声。那段时间,Jacket逐渐养成了在各种地方画些奇怪符号的习惯,这成了她唯一不冤屈的地方,因为许多时候,当慧音找到Jacket,批评她到处乱写乱画些让人看不懂的鬼画符时,那些东西问问的确是她所为。“你说我什么,或者做什么都行,唯独,请不要打搅我。”她只这么回答慧音。后来考虑到在“她”所做的所有事情里,涂鸦已经算得上最轻的一档,慧音便不再追究。而慧音训斥姐姐的时候,Jocket只通过一个人的努力爬上孤儿院的树。那天,没人发现这个七岁大的孩子坐在粗树枝上咬还没熟的苹果。
二人就在这样的明暗表里错乱下长大。Jocket手脚灵活,后来干脆逃离了孤儿院。慧音清点人数时发觉少了一个人,但对着名单逐一念名字,却没有一个缺席。四百余人的总数与名字对应不上,她发现少了一个名字,却想不起来到底哪个面孔从那些孩子里消失,最后几番努力确认下,只得当作计数失误处理。
Jocket在蓬莱洲偏僻地方的旧谷仓里住下,她赶走了那里的老鼠,丢了发臭腐烂的谷物,用四处拾取到的那些被人不小心丢失的建筑材料修修补补,只花了小半个月就把这个地方打造成秘密基地。后来这里成了Jacket的永久住所。她并不在那久居,只是在那里躲避风雨和闯祸后引来的人,除此之外都风餐露宿,在蓬莱洲各地四处奔波,打发着闲暇的时光。谷仓边上就是深山的入口,周围时常有猎人经过,也有采集野味或草药的人,她渐渐从那些来往的人那学会了训鹰,捕猎,在深山寻路的技巧,以及如何隐蔽自己…
她几次悄悄回过孤儿院,在半夜时爬到Jacket床边,躲在床板下和她姐姐聊天。Jocket尤爱讲述那些她在外面看到的事,有时甚至语无伦次,几乎惊动其他孩子。
“小心点…别被发现了。”Jacket从来只是听,只主动说过这一次话。
“你不感兴趣吗?”Jocket问。
她姐姐不说话,自顾自在半空画着符文。
从此以后,Jocket不再回孤儿院,也不再主动和Jacket讲那些她的所见所闻。她发觉姐姐根本就活在另一个世界,对现实的一切提不起半点兴趣,只想在自己的狭小空间里想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Jacket知道妹妹怎么看她,却根本不在意,继续在明面上为她承担着指责和怀疑。她眼里没有当下,每天只做着同样的事情,久而久之连反应也显得迟钝。最后,甚至没人再把Jacket当正常孩子,她孤僻到难以置信,有时甚至连续叫她好几声才能换来她一句漫不经心的回应,一整天几乎能在固定几个地方找到她,看到她在角落里玩弄自己的符号。
孤儿院外的Jocket养成了浪荡的性格,她洞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一天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与Jacket完全不同。时常有人看到Jocket的影子,但是几乎不会注意她。
这种错乱在姐妹十四岁那年又一次引爆。
那段时间蓬莱洲连续三个月没下雨,老农只能去更远的河边或沼泽取水,许多人力物力被浪费。Jocket从别家谷仓里偷了把铁锹,在临近老农的田边找了几块湿润的土地,时不时挖那里的土,没次都几铲子就挖出几只泥鳅,就地丢到一边的田里。
约莫过了两周,这事已开始引起别人的注意。
Jacket仍然在孤儿院笔画着她的符文,只不过开始将那些记号分门别类,标在各种地方。从床上,到花园,再到食堂,到处都是她的记号,几乎无处不在。而某个沉闷的下午,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她不用为慧音照顾花朵,也不用和其他更小的孩子待在一起,分担慧音的压力,她就坐在自己最喜欢的阴暗角落,用刻刀在扣下来色木片上刻一个复杂而精致的图案。孤儿院外头蓦然间传来打雷一样的叫骂声,用词粗鄙,声音洪亮,让孤儿院房梁上的陈年积灰和虫子一并落下,还吓哭几个孩子。
她不受影响,继续刻着自己的东西,只是嘴里偶尔喃喃自语几句意义不明的话。
“没意思。”
来的是个老农,杵着锄头当拐杖,牙齿已经泛黄,背不算弓,但也直不起来,唯独嗓门还存留着盛年时的活力。他指着孤儿院的门叫骂了整整一个时辰,等到慧音出面和她谈时仍然不肯松口。
“你瞧瞧,你瞧瞧!”
他手里抓着一把湿土,指指点点,说孤儿院里有个孩子把他家的地翻得底朝天,好不容易种出来的种子,被她翻几下土,便都倒了秧,或者干脆被埋在土里。许是那些天,干燥的天气让人变得狂躁,慧音只是小小几句不和老农心意,他便又骂起来。等慧音准备去叫Jacket的时候,那个刚才还在角落刻图案的孩子已经悄悄跑出来,就躲在大门边上。
所有人都确认,Jacket从未离开过孤儿院,也没有力气去撅别人家的地。她从小软弱无力,孤僻忧郁,并且从某个时间段以后再也没惹过事。老农仍然语无伦次,同慧音饶舌,而Jacket照着以往的态度,以一副极其淡漠的表情看着他们争吵。
日过午昏,太阳西去,他们才消停下来。老农丢下几句气话,要求慧音保证不会有下次,之后便跺着脚走了。
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在发生。第二天老农又气冲冲地跑去孤儿院找人理论,因为前天晚上,她又看见有人在掘他的田。
各种传言传遍了蓬莱洲。有人说Jacket掌握了通灵能力,那个总是神出鬼没的影子就是她的幽灵,她和常人并不活在同一个世界,因而能与幽灵沟通,看到这个世界上无法用肉眼直接看见的事物。她的那种孤僻、缄默,只不过是为了遵守与灵魂的契约。也有人说,那个被Jacket操纵的幽灵是在掘坟——蓬莱洲并无大规模墓葬的习俗,每代只有极少数人有坟冢,且规格都不大,比起纪念死人的象征物,坟更像是计时工具。
老农不信那些鬼话,整夜在田边蹲守,却还是防不住贼,只能白天去孤儿院狂怒发泄自己的不满。
Jocket在姐姐这种无形无意识的庇护下越加放肆,她变得比以前更有干劲,行动更迅速,而且开始不分昼夜地工作。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只是觉得这样做有意思,便着手去做,而且做到极致。
距离第一次被挖土过了三周,那老农又上到孤儿院门口,又像往常一样把Jacket叫出来,一顿臭骂。Jacket仍然默不作声,低着头听完所以污言秽语。那次他带了好几个人,都是老农,而且都是离Jocket挖的地方不远的土地主,看着老农在攻击,他们便也跟着一起输出起来。
“你说你…好好的,挖什么土?”一个老农嚷起来。
“很简单,”Jacket第一次开口,但是低声细语,甚至没能打断老农们的话,“和别人说的一样,给你们挖老巢呢。”
为首的那个老农反手给了她一巴掌,直接把她拍晕过去,提前结束了当天的怒骂。
Jacket被治好后,被关进从来没有人呆过得禁闭室,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七天。她只有可以勉强满足温饱的淡水和面包,没有可以做记号的东西,就扯下自己的头发摆出符号的形状,用破指甲修饰边边角角。禁闭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说的感觉…她一边做着符号一边发抖,咬指甲,把简陋的图案变得精美,又设计出几个不失美感的极简版本。慢慢地,她从幽闭中学会适应孤独,最专注的时候连知感也离开世界,和那些符号融为一体。
“现在,你满意了吗?”慧音带着老农去看Jacket,和他解释…或者说,是最后通牒。
那些老农心满意足地回去,没过几天却又找上门,投诉相同的事。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被认为是祸首的Jacket从来没离开那个厕所大小的禁闭室,而且除了做诡异的事什么也不干。
最后,他们只得向现实投降。隔了几天,那个同样的黑影又出现在他的农田上,一个老农捕捉到一瞬间的残影,一把扑上去,却只扑了一团空,栽进土里,头上还被洒了几把溅起来的土。
“见了鬼了!”他在原地干跺脚,什么也做不了。
闹剧在盛夏将尽时结束,天气已经转凉,蓬莱洲仍没下雨。有人说看到沼泽那头飞来许多乌云,但是天上并不落雨,反而让天气更加燥热。人们这个时候才想起巫女——姊妹诞生以后,蓬莱洲一直没有下一代巫女,也就没有向神灵祈祷的途径来破解灾难。
农民们商讨着选出下一代巫女时,水从地里冒了出来。Jocket挖的最深的几个大坑底下渗出清水,水质甘甜不逊河水,周围的地里没过几天爬出很多蚯蚓,比被Jocket扔进田里的蚯蚓加起来还要多。蓬莱洲第一口井因此诞生。
至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怀疑Jacket能操纵幽灵的真实性,对她心生某种敬畏。
几个搁得下面子的老农大早上去了孤儿院门口,给慧音说尽了好话,让她把Jacket放出来——事实上,在他们来以前,她就已经试过。Jacket哪怕面对门房大开的禁闭室也不肯迈出去一步,而是继续按照禁闭时的习惯生活。后来慧音叫来三个孩子,两个成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把Jacket拖出房间,而她非但不情愿,还试图钻回那个阴暗潮湿的禁闭室。
蓬莱洲没有外界意义上的医生,只有巫师,和略通巫术的人。巫女已死,慧音只能叫来另外一个会些巫术的巫师。
那人没有名字,往后的故事里也不会再提到他,故而,我们只暂且以他的职业为名,称他为“易者”。
他拿着大片的芭蕉叶在Jacket身边跳舞,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话,嘴里吐着烟。
“怕是治不得。”易者做完法事嚷嚷起来,“她不光是中邪了…而且注定要这么孤僻到死。”他说罢便走,招呼也不打一声。
井水挖开后两周,姊妹暂时退回到蓬莱洲朦胧历史中最边缘的角落,直到毁灭一切的战争之前,没人再提起过她们的名字。她们的故事却并未被这漫长的宁静掐断,因为在平静里仍埋下太多往后岁月的伏笔,让姊妹的故事不至于与蓬莱洲其他事物一样流入历史的灰尘里。
Jacket在17岁成人那年离开孤儿院。慧音为她做了一顶插着冬青草的帽子作为礼物,目送她离开。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人了。”
Jacket有些没听明白,愣在原地。
“什么?”
“也就是说,”慧音竖起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以后,你对你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她仍然不理解,思绪还在她留在孤儿院里的那些符文。有些刻在树上,已被蚂蚁啃烂;有些在桌子下,和年老失修的家具一同被丢掉;有的在墙上,几经风霜雨打已模糊不堪…那些符号依旧到处都是,甚至成了孤儿院孩子们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一阵寒风刮烂了孤儿院里树的叶子。
Jacket感到一阵寒冷,发麻,或许是种不适应。不过她还是接下那顶帽子,戴着走了,与孤儿院的门渐行渐远。
她漫无目的地在蓬莱洲游荡了三天,骨子里一阵空虚,像散开的泡沫,越发膨胀,越发脆弱。她不学别人喝清晨的甘露,也不吃地上的野果,甚至不眠不休,只是偶尔逗弄些虫子,顺道用一块别人丢弃的木头做了一块十字架,在中间镶嵌一颗地里捡的绿玛瑙。
寒流骤来的前夜,她坐在树下,对着临边一棵差不多大的树补自己的帽子。那不是棵冬青树,地上却满是冬青草,她修了半天,在叶子上用指甲抠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违和的图案才罢休。很快,她看到对面的树上,月光投下一个影子…她不抬头便知道她在那,而且知道她是谁,看了她多久。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人的微笑。坐在树枝上,只将一只脚垂下,背对着月光的人就是Jocket。她咬着苹果,像照镜子一样看着自己还未适应自由的姐姐。如许多年前一样,无需多言,她们便能猜到对方的心思。
Jacket住到了Jocket清理的那个旧谷仓里,用妹妹从蓬莱洲各地采来的十六种花朵和七种土壤装点她孤独的小屋,并把那些被丢弃的大片木板罗列成一排。昆虫和蝴蝶时不时爬进谷仓,但没有一个最终在内安家,那些新生的花蕊和花粉变成Jacket缔造新符文的染料,被整齐有序地涂在木板上。Jocket不住谷仓,而是继续自己犬儒式风餐露宿的生活。她们之间偶尔调换位置,在外人眼中表现出不同的性格。
Jocket身兼百艺,为了打发时间做出很多怪事。她砍倒别人家后院的果树,运走木头,然后偷走别人家的果实,堆在那个果树的木桩上,给人以断木生果的错觉;嫁接别人的庄稼,让老农差点分不清大麦和小麦,甚至一度闹出“小大麦”的胡乱说法;她坐在路边咬苹果,用一块布把咬掉的苹果遮起来,表演魔术,换上一个内部被虫啃坏的苹果,让人错以为损伤可以置换…
诸多灵异都撑不过三天,蓬莱洲就变回原来的样子。那些怪异只不过是小插曲,甚至惊动不了太多人。当一户老裁缝听说和他同名的儿子看见一个金发女人让兔子死而复生时,他只是摇摇头,说道“见惯了。”,然后继续织手里的布。
后来那个被月兔和河童共同赞叹为天工之物地浮桥最初也是她的手笔。她让草地上的野牛为她拉原木,让山里的猎鹰为她找修筑的方向,最后才在从未有人跨越的大沼泽上修出约两公里的浮桥,并且还在逐年累月延长着。
Jacket不管不顾,维持着在孤儿院的习惯,而且日益专注。她和Jocket的聊天往往只有几句话,而且往往只有对世外繁琐之事的评价。那种语气渗透出的傲慢和悲苦,直到二人中其中有人去世,Jocket也没学会。
“你干的一切都是在自寻死路…”她如此评论Jocket的浮桥,“我们本来就注定孤独到死,何必为这些事情费劲。”
“就算你这么说,”Jocket从Jacket的绘画图案的木板上选出一块画着断桥的,“我还是要去干…我可不想闲着等死,就和你一样,恨不得趁早把自己埋了。”
这不是吵架宣泄,而是姐妹间正常的交流。大抵也是因为那种不可名状而荒唐的默契,让她们保持着这样的交流,却从来不生气。
自始至终,她们二人都没能融入蓬莱洲的社会和生活。
(二)
许多年后,大约是七月初,已绵延至三公里外的浮桥爬上一群身材矮小,衣衫不齐的人。她们说着奇怪的语言,经由浮桥逃离沼泽,进入蓬莱洲,看到那片土地时都欣喜若狂。
她们在浮桥边的空地建起大房子,比蓬莱洲原住民的住宅大上许多,每个房屋能有两三层,住上十几个人。他们不耕地,而是在河边和沼泽便修路,用一种很新的路灯照明,而不用火把,然后靠捕鱼为生。
最初的日子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人不熟悉当地的生活方式,过着窘迫的生活。她们时常去捡原住民丢下的东西,Jocket会趁着这个时候把许多从原住民那里偷的东西放到她们常去的地方,观察他们的语言和反应。大约到年底时,浮桥边已经挖开一条条水渠,建立起一个错落有序的村落,与原住民的聚落对立起来,但仍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两边都未刻意去打破对方的生活秩序,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平静维持的并不久,第二年开春时,原住民和陌生人都已大致摸清对方的语言,交流也在共同的捕猎与捕鱼区中扩散开来…但蓬莱洲的原住民始终没搞懂她们的自称是什么意思,索性按陌生人移民喜湿喜水的习性,叫她们“河童”。时至那年年中,河童共计三千一百四十二人,蓬莱洲原住民一万八千六百余人。
Jocket过惯了缺乏趣味的生活,在河童社群中找到了新乐子。
原住民和河童丢失的东西时常能在对方的领域找到,而且原住民照着自己的经验行事,时常意外闯入河童划出的地界放牧、采咬、钓鱼…后来为了解决不必要的矛盾,他们普遍和河童们谈些生意,把彼此的要求提清楚,偶尔还会交换些东西。河童的那些奇妙工具和技术随即流入蓬莱洲原住民的居所,一天天改造着千百年不变的村落。她们当中最热情的人叫河城荷取,跟随着那三千多河童迁徙而来。她修了河童村落和原住民村落间的第一条路,时常为原住民修理或改造住宅、工具,但当地原住民对那些东西兴趣不大,他们已经过着饭饱衣足的生活,没必要再追求那些不必要的神奇——反正生活中,也从来不乏那些新奇却无法解释的东西和事情。
河童们不喜欢荷取,连她们也觉得荷取是个怪胎。她在本就矮小的河童中也显得孱弱,皮肤显出不健康的惨白,眼睑上时时挂着黑眼圈,也整天在蓬莱洲到处跑。她自称科学家,脑子中尽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从不务实,张口便谈艺术和创造。没人买她脑子里的账,此时的蓬莱洲还没有所谓货币,物品之间的交换都十分简易,更别谈所谓专利。
她的推销从未成功过,甚至得不到一点赞许。
“你瞧瞧,到处都有新奇的东西…新奇这事本身也没啥新奇的。”一个纺织工在面对荷取提供的纺纱机时拒绝道。
回到河童村落的路上,她感到失落、空虚。河童而言,蓬莱洲没有稀奇的东西,到处都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东西…优越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壤让这片土地的植物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生物缺乏天敌,疯狂繁殖,却永远不会超出环境承载的界限…唯一让她,让整个河童社群感兴趣的是那座浮桥。
天然树木生长出的枝节和浮木、绳索缠绕在一起,让这座从未引起原住民注意的桥经久不崩。
日子不断流去,河童们也染上蓬莱洲健忘、无聊的性格。
荷取不知从何时开始也暗暗参与浮桥的建筑,让那个桥越延伸越远。只有Jacket和Jocket知道这件事。Jocket暗暗作乐,为自己和姐姐多了一个孤独的同胞而乐。Jacket根本不在乎,她依旧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嘲讽妹妹的心思和行为,但不加以阻止,也不作任何规劝,因为她觉得自己什么也阻止不了。前者知道姐姐的心思,甚至通过漫长的观察,她已经摸透了姐姐那种与生俱来的神秘能力,能够反过来去揣测她的心理。这种心理上互相揣测的博弈不知从何时开始…蓬莱洲的历史就是如此模糊,在河城荷取和Jocket结识时,后者已在这场博弈中练就出另一种技能,而Jacket仿佛停留在过去,一点也没变。
毁灭一切的战争的沙盘在这个时候卷起来,但没人注意到,甚至连这场沙盘的缔造者也不曾预料。
盛夏的夜里,蓬莱洲下起雨来,井水溢出井口。河城荷取回去的路上结识了Jocket——她看见她坐在街道边的长椅上,咬着苹果,手里玩弄着从蓬莱洲附近的群山中随处可见玛瑙。宝石的工艺毫不逊色于各方各面都优于原住民的河童制作,在河童造的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绿光。荷取出于好奇,凑上去看,不知不觉和Jocket搭上话,两个人用不同的语言,却交流自如,好像没有半点隔阂。Jocket向她介绍了自己的方法,还照着自己的经验,以及从村落里为数不多宝石匠人那里听来的绯闻向荷取介绍了蓬莱洲边缘那些群山,和她描述了一个遍地玛瑙,却只有百灵鸟和麻雀活动的地方。
Jocket把玛瑙举起来,让月光反射到河童瞳孔中。
“多漂亮,”她说,接着喃喃自语起来,抱怨自己姐姐总是看不上她,露出一副轻蔑万物的样子。不过她对Jacket的称呼,只用了“那个人”一个词。
“可惜不稀罕,再怎么漂亮也没人在乎,还把它当垃圾。”她暗暗抱怨起自己,却被荷取当作是对整个蓬莱洲的抱怨。虽然,河童的理解不算错,Jocket的确厌倦了蓬莱洲波澜不惊,淡漠至极的生活…但她和荷取不一样,她内心渴望的实际上并非他人的珍视,而是在与她姐姐一样的孤独中找到生命感——她完全理解Jacket面对心里那种对一切的轻蔑,但她选择从这个世界中找一个能拥抱她的东西,哪怕那个东西不存在。
可怜的河童在忧郁与挫败心中错解了Jocket的话,暗暗把她当作抑郁不得志的知己。回到河童村落后,她烧了盆热水,把自己浸在里面,试图用温暖缓解心中的压抑。
那天和她同居的另一户河童,一个河童寡妇,在水盆里生下一个小河童。这是河童族群来到蓬莱洲以来诞生的第一个孩子,不过根本没人注意,也没人注意到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婴儿的啼哭和寡妇的哺乳声让荷取没法入睡,她脑子里尽是那座浮桥,还有Jocket手中那颗玛瑙投到她瞳孔中的光芒。一阵失落把她拉下水,不小心把自己整个埋进水面下,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她和泡沫一样破碎,不堪一击,而另外一堆泡沫漂浮在沼泽上,遭了同样的结局。半夜,她从梦中大喊着惊醒,冒出水面大口换着气——很搞笑,作为河童,她差点把自己淹死在自家水盆里。雷鸣般的喊声吓走了屋外树梢上的乌鸦,激起另一个声音,见两只乌鸦惊恐,其他地方的乌鸦群因为惊叫起来…新生儿听到鸟叫,本已入睡,恍然又啼哭着醒过来,跟荷取一个模样。
翌日,河童们抱怨着不知是谁惊动乌鸦和孩子,听闻此事的蓬莱州人害怕恶兆,又讨论起关于巫女的事,但是最终还是停留在该不该重找一个巫女的事情上,不了了之。
彻夜未眠的荷取跑到遇到Jocket的地方,坐在她的位置上,等着她的到来。盛夏本来燥热,难耐干燥的河童很难在原住民错落里呆太久,她只能偶尔去井边取水,每一次都饮下好几升。连续三天她没离开过那个地方,她捕捉着村落的每一个影子,试图从里面找到Jocket,却每次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影子后追上去,一切徒劳。她问村民有没有见过一个戴着冬青帽子的金发女孩,得到“知道,但她孤僻到死,已经几年没看到她过。”。过去如果需要在蓬莱洲数万人口里找人,她大可去访问巫女,但是蓬莱洲早就没有巫女了,甚至没人知道巫女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可是我前几天见到过她。”她拿着一块没打磨的玛瑙,指着它,急切道,“我明明看到她坐在这,拿着块宝石…她是你们这最厉害的宝石匠人对吧?”她的眼神里尽是期待。
“没有,这儿没有什么宝石匠人。”村民淡淡地说,“你多半是见鬼了。你说的那人本来也有鬼,知道她的人都说她有鬼,要是你真出什么幻觉了,本该去看巫女,但…”
荷取干脆打断他的话,她不相信鬼怪传说。
两个月后,靠着一种莫名的毅力,不顾脸面地询问,她找到了旧谷仓。多年来,那里的外表仍旧破败,还长出更茂密的藤蔓、青草,屋边的树也高过屋檐,树荫把谷仓完全遮住。她推开仓门,只看见破窗晨曦下,一个戴着冬青帽子的金发女人在十字架上刻什么东西,而十字架的中央,一束反射的微弱绿光射进她的瞳孔。荷取走到那个女人身边,试图和他讲话,却得不到回应,索性只是看着她雕刻那些艺术品。Jocket不知道这件事,她那个时候在河童村落,在一条新挖开的河渠边,看着水里千余只河童游泳。破败的水泥屋子里沉着许多精巧的废物,住在里面的寡妇把那些东西都丢在后院修的砖房里,任由那些东西生锈,不再重现天日,占下河童们的活动空间。水渠直直连通着内陆与绵延到地平线尽头的沼泽,引入几条从群山中涌出的河水。每天清晨,河童们在水渠上从山里游到沼泽,伴随而来的,还有在山与沼泽之间流动的那些并不新奇的事物。
谷仓里,Jacket在将近破晓的时候终于和荷取聊上天,她向她展现了自己那些精巧的符文,还聆听荷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
“如果你喜欢的话,随时可以来。”Jacket听完她激情的演说后道,“但是不能搞坏我的花,还有那些画。”随后她把自己收藏的那些自己打磨的玛瑙递给荷取。
她把手放到荷取头上,理了她凌乱的头发,又打理了她的衣装。后者愣了好一会,不再说话,而是坐到谷仓角落的草堆上,看着手里的玛瑙发呆。阵阵孤独燃烧起来,她开始发抖,看着在月光下的Jacket,一举一动都像跳舞,像完美的木偶。河童来到蓬莱洲以前,她感受过这种激动情绪,一种似乎话太多而开不了口的感觉。
从此之后,河童把那里当作圣地。
在外面,荷取再没有逢人就说她的幻想,甚至显得有些缄默。古怪的发明没再增多,河童们也很少再见她出现在公众视野里,逐渐将她遗忘,甚至有人按照河童的习俗在河边的石头上刻了她的名字。日后她在谷仓里发明创造,度过余生。
(三)
谷仓生火的东西最初是地上自然生长的草根,或者丰收后无人枯杆。后来换成了报纸、通缉令、宣传单、火药…日后人们常常谈起那次漫长的浩劫,称那是整个蓬莱洲历史的开端,也有说那是历史终结。
纵然如此,那段岁月仍有许多细节被语焉不详模糊,沾染上蓬莱洲更久远历史的污迹。因而,这所谓“历史的开端”,被称为“毁灭一切的战争”的东西,连开端也不详。
一直环绕在Jacket身边的幽灵或许明白一切。
河童们已经将要忘了外面的世界,却又有新一批人走进蓬莱洲。蓬莱洲的原住民反应像当初见到河童一样,花了许多时间熟悉对方的语言,为他们起上称呼…那些人多长得魁梧壮硕,头上多有一对兔耳朵,手脚灵便。因而,原住民们称他们为“月兔”。他们从山的那头来,自称是来定居的,手里有许多名为枪的东西,能够喷射焰火,让猎物瞬间毙命。群山的边缘也建起村落,往后的日子里,那样的村落会越来越多。
荷取去采石头的时候看见了山峦边的村落,心中不禁激起一阵激寒。回到谷仓后,她一夜未眠,对着Jacket自言自语,诉说自己的忧虑。“我有些后怕,”她说,手里向炉子撒着些月兔带来的火药,升起一点火“他们会把这个地方搅的一团乱…”。Jacket听罢,随意笑了笑。那个时候Jocket掀开木屋顶的一块活板门,顺着摆在角落边的梯子滑下来,手里抱着一团红花。那时天色晚,荷取疲惫不堪,她只看到Jocket的影子,一边还在说话,回过神时,她看到两个Jacket站在一束月光下,变成两个影子,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Jacket抱着那束堆花,从中挑出色彩最亮的一朵插在帽子上,将剩下的埋进花盆里。
“没关系的,”她回荷取的话,“只要呆在这,就没人会打扰我们。”
荷取没有理解Jacket的话。直到晚年她才发觉那个谷仓的神奇魔力,但这个时候,她还算得上年轻。
月兔为首的叫铃仙·优昙华院·因幡,所有月兔对她恭敬三分。Jocket时常看见她站在山坡上,拿着带玻璃的木筒望着月兔村落的农田和其他村落…她脚上的长筒上镶着马刺,腰间总是有两把簧轮手枪,另有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长鞭。月兔里的乐手带来名叫喇叭的东西,还有些奇形怪状的乐器,她们当中有的组成乐队在原住民的村落演奏,换些山边没有的资源,或者给原住民发些他们根本看不懂的纸张。山的那头屡屡冒出乌云,雷响。
河童当中最年长的那批人一刻也无法安心,他们整天捂着耳朵,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渡步。
某天大雨倾盆,潮气把焚烧过的地方那烧焦的恶臭吹到蓬莱洲的每一处。Jocket趁着那个晚上在那片土地上抓了把土,嗅了嗅上面的气息,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翌日,他们在土地上种植起猩红色的花朵,那阵弥漫烟气染上某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让人陶醉。不久以后,他们拉着车把那些罂粟送到原住民和河童的村落,向其他人展示那些花朵。Jocket混在人群里,她还能闻到花瓣上残留的焦味,其中还有些不那么明显,参杂在那种古怪味道中的火药味。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感到不详。
后来便是荷取看到的那一幕,她带着许多花送给Jacket。后者什么也没说,面对这些从外来的事物,向妹妹抛去一个警示的眼神。
“小心些。”她说,“有毒。”
那个时候荷取回过神,Jocket便退到谷仓的阴影处,默默看着她们两人。
她相信姐姐的话,也从之前花瓣的味道中嗅出异常。Jacket从不说谎,也不说废话,她的那些只言片语即便不在当下发生,也将发生在未来。Jocket看着姐姐把罂粟戴上帽子,看着荷取迷茫的神情,她从这副镜像中人工察觉到二人并非身在同一个世界,Jacket对荷取而言更像是画作,驱动着她发散着自己内心所谓的抑郁——实际上是极致的孤独,而Jacket只是像往常一样过着日子。罂粟的味道在谷仓里弥漫,几乎盖过其他花朵芳香的空间,河童捂住鼻子,感到一阵晕眩,而Jacket这是把那些花做成染料,又涂在一块新板子上。
雨渐渐淡下去,又有几只月兔拉着一车罂粟过来,他们用一种金属制的雕刻物作为交易罂粟的代劵,顺便用另一种长着倒刺的红花交换其他村落现成的金属。蓬莱洲的人迷上罂粟的气味,把越来越多的东西送去换那些兑换金属货币,再去换罂粟,甚至试着去购买罂粟的种子,但没人在自己的田地里种出那种花朵,反而糟蹋了土地。后来他们不止往村落倾销种植物,还为村民提供治疗,用那些金属货币交换其他人的劳动力,替自己种植罂粟。
彼时,蓬莱洲原住民一万余人,河童四千余人。
渐渐的,当人们察觉时,月兔的影子渐渐充斥生活的每一处。他们派来带着枪的警卫在原住民的村落巡逻,用罂粟交换他们所需的一切,最后打破约定俗成的界限,换走他们的土地,焚烧杆桔,种上烟草、玫瑰和更多罂粟。老一派的河童开始惊恐,包括荷取,她们被四处扩张的红色花海吞没了理智,受够了那种迷惑的气味,被勾起一段早已远去的回忆。
在来到这片没有历史的地方之前,正是相似的一批人闯进他们的居所,用钢铁、白银和火药迫使他们离开自己的土地。那本来是与蓬莱洲相近的,没有历史的地方,当他们离开的时候,那里只有被烧焦的土壤。
“他们会毁了这里。”瘦骨嶙峋的河童长老在逢人便讲。
他在所有人面前烧了那些罂粟,冒出的气味极其刺鼻,让人头痛欲裂。从烟中飞过的鸟霎那间被熏死,落在火堆旁,所有人都看着那些烟流向沼泽。那些红花被焚烧后堆砌起黑色的泥土,露出本来的面貌,它让人虚弱、陶醉、痴迷,丧失理智。
步入雨季,罂粟掀起的异兆开始显现。
那时候几个人忽然在街上喊着有人死了,但声音始终没有盖过雷声。尸体瘦骨嶙峋,眸子登圆,嘴里还冒着烟,几朵花瓣还落在手里,挂在嘴边。
原住民们按照传统的习俗,为死者搭起雨棚,将尸体焚烧,不留一点痕迹。罂粟的那种迷惑的气味仍从逝者遗骨中飘出来,仍在折磨着死者和其他人,让他们深陷那种迷幻中无法自拔。
蓬莱洲的寂静就此渐渐破灭,化作那些飘在空中的,软弱的泡沫。
时隔许久,Jacket罕见地离开那个谷仓,取而代之的是Jocket守在那个谷仓里,浅浅感受那种陪伴姐姐走过半生的孤独氛围。她最终无法理解那些画作和符文,那些东西好像只是把或许存在于蓬莱洲的东西记录下来,填满整个木板,再慢慢连为一片。而那个时候,Jacket看到原住民和河童们提着铲子,锄头,斧头在街上游走,销毁他们看见的所有罂粟。
雨越下越大,冲不散那些烧焦罂粟的味道。
那时仍未有人预料到战争的爆发,而只是视作某种对抗。河童和月兔以原住民的村落为焦点僵持着,维持了整整几个月。也有原住民开始加入河童地队伍,但多是垂垂老矣之人,他们宣扬着抵制罂粟的入侵,阻止罂粟在村落售卖,还丢掉他们发行的硬币。
荷取加入了那些人的队伍,整天抱着一把斧头在村落边缘巡岗。河童们头一次不再排斥她,虽说她仍保持着少言寡语,鲜与他人交流,但仍和她一同在盛雨季节守在新立起来的哨岗边。时间的仓促让她在雨里发颤,她在哨岗边戴着一顶圆帽,手里捧着一朵已经枯死的罂粟。蓬莱洲空气中随着罂粟气息弥漫的那些泡沫映入她的眼帘,似乎是幻觉,天上那些无处不在的泡沫刺激着她的神经,还有那阵深入骨髓的孤独。
她想到Jacket对她说的话。
远处一阵喧嚣传来,她望过去,几十个月兔正互送着一辆装满罂粟制品的马车朝着村落来。河城荷取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也不会忘记那一幕,她看见卫队当中为首的那个人瞳孔中冒着红光,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属下和她们的哨兵争吵。浓烈的火药味弥漫着,戳破那些空中弥漫的泡沫——只有她能感觉到那阵不详,而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泡沫。“我有种预感…”她对身边的人说,“有什么东西今天要破了。”。她说不出那种感觉,只是感到莫名而强烈。
天上的雷声翻滚,轰鸣起来,月兔和河童原住民组织的哨兵越吵越兄。
荷取看清为首的那个人的容貌,她脚上的皮鞋上挂着马刺,腰带上配着两把手枪,一把马刀。那个头领稍微做了几个手势,其余人一字排开,拿出几个袋子,还把一架马车上挡雨的布掀开——那下面不是罂粟,而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上面钻了深不见底的大洞,里面渗出浓烈的火药味。
“趴下!”她下意识地喊,但为时已晚。
一阵阵雷鸣响起,火药飞溅,惨叫不断。荷取那个时候只看见阵阵火光在朦胧雨中一闪而过,随即没了知觉。死亡的气息伴随着罂粟气和火药味弥漫开来,笼罩整个蓬莱洲,与雨水淹没世界。没人知道那场闹剧持续了多久,蓬莱洲那没有历史的诅咒仍在这时产生着作用…那之后,蓬莱洲原住民九千余人,河童三千余人,多数尸体被其他人收集起来焚烧。
荷取昏迷之中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那座浮桥上,向着尽头无止境地奔跑。Jocket把她从血泊里翻出来,从月兔的搜尸中蒙混过去。河童在浮桥上看见Jacket——她头上戴着的是罂粟——直直地站在浮桥前方,一动不动,但她一刻也无法靠近她。耳边的枪响声把她的记忆拉回过去,她只侧眼看过去,便看见她来的蓬莱洲之前的那些岁月。
她本该在一片水草丰茂的土地说度过一生,同她祖父成为河童的铁匠,之后在那个不大的旧村落中遇到自己的伴侣,将下一代河童带到没有岁月和记忆的世界度过余生。痛苦的回忆把那些画面勾起了,铸成历史,两发铅弹终结了故乡的一切,一发落在河童长老的额头上,一发落在她祖父的胸口,开出鲜红的花朵。那是带着荆棘的花朵,花瓣的颜色更艳,这时她回头,看见自己在哨岗边捧着那朵花,慢慢绽开变成罂粟的模样。她成了红花下的孤儿,从此全身被注满孤独与古怪,在漫长的迁徙之旅中渐渐成了河童之中最异类地存在。
只有Jacket知道她昏了多久,她高烧不退,而前者只是把她放在谷仓的草堆说躺着。一枚铅弹镶嵌在她肩膀里,流出的血呈深色,顺着草堆的边缘滴在一旁的罂粟上。那朵花远离阳光,因而显得枯瘦,却仍残存着致命的气息,并暗暗折磨着沉睡的荷取。
原住民村落的边缘,雨水在泡坑弹射掘出的洼地积起来,里头染着血红色。月兔们清理着尸体,丝毫不搭理围上来的民众如何恐惧地看着他们,反倒时不时朝他们抛几个眼神。
Jocket在街道上游走,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慌。
地上还有许多未清理的遗骸横在道路中央,挡住行人的去路,后来因为雨势加大,月兔们干脆不再收拾,把那一整车的罂粟散在村外头,旋即回了自己的据点。街上行人不少,都是忙着收尸的人,Jocket和他们一个个擦肩而过,瞳孔的焦点从未离开地面。
“要是巫女还在的话…”
她听到弓背的老妇人喊。
“这里不会乱。”
她努力回想起这个从小便偶尔出现在她耳边的称呼,她捣乱的时候总能听到,但从未知道那是谁。上白泽慧音抱着一个死去的孩子从她身边走过,根本没注意到Jocket,她好像根本不存在于别人的视线里,只有一道影子投影在世界上。不知不觉,她回到她自己挖的那口井边,想用水洗掉自己身上的血污,却从井中捞上一具尸骨不全的遗骸——月兔把尸骨投进了井里,甚至不肯留下全尸。
浮桥下的水在潮汐作用下潺潺流动…半夜,一阵雷声轰鸣,荷取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她最后梦到一枚铅弹击中她的肩膀,自己死在浮桥上,而那时她终于在死亡的走马灯中看见浮桥的尽头,那里连接着原住民村落,直直通向旧谷仓。Jacket刚好做着新一副画,画的正是躺在草堆上的荷取。
那些飘在空中的,包裹着孤独与恐惧的泡沫在谷仓里到处都是,不断扩大。
荷取在意识朦胧中看到那幅画,泡沫碎开来,她好像掉进画里,变成某种静止的,永恒的东西。她在那副画里听到铲子挖土的声音——人们把烧焦的尸体埋进土里,才终于制止那难以忍受的罂粟气息。
(四)
连同蓬莱洲寂静一同被碾碎的是Jocket的心境。那场灾难性的冲突爆发以后,几百个带着枪支的月兔进驻原住民村落的北部,以当地有人恶意损害他们的利益为由宣布戒严,一个大街区变成兵营。大街小巷飘着打着红叉的宣传单,画着当初阻止他们向其他村落售卖罂粟的人的头像,下面附着几行当地人看不懂的小字。表面的恐慌只持续了三天左右,所有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招来无妄之灾。
Jocket永远记住在月兔占领时期的那种感觉。
阴雨连绵不断,连续下了几个月,水井的水溢出来,发出滋滋声。耕牛嚎叫依旧,农民还背着铁锹挖水渠,以免大水淹没农田。
Jocket原本的自由和浪荡渐渐蜕变成恐惧。
大雨最盛的时候,她躲在一个屋子的屋顶上,用破木板支撑自己的身体。她看见一队人马押着大约十多个人到空旷的地方,把他们绑在稻草扑的圆木柱子上,那里面有河童,也有原住民,有老有少,还有一个走到半路便倒地不起。月兔戴着斗笠,站成一排,有条不紊地瞄准。“预备!”领头的那只兔子喊,枪声随即响起,铅弹落在犯人胸口上,连同绳子一起打断。Jocket心里一颤,两脚滑落,从屋顶跌下去。
一支巡逻队恰巧从她跌落的地方路过,Jocket狼狈地爬起来,看着六个持枪的月兔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她一身泥巴,矗在街道旁边,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儿时让她躲过村民追捕的魔力在此刻极致地显现——她发觉自己实际上已经被从这个世界抹去,变成真正的,幽灵一般的存在。几只苍蝇扑在一边,她一巴掌拍过去,那些蝇虫躲也不躲。
孤儿院里挤满了人,加上正直暴雨天气,室内闷热不堪。鸟类躲在屋檐或树下看着窒息而死,倒在泥地里的同伴,直到尸体腐烂,埋入泥泞,和地下的骨灰一道。
Jocket不知不觉躲到孤儿院的树下,和一群鸟呆在一起,躲避外界的寒冷与大雨的鞭挞。她曾在树上咬苹果,而她姐姐的符文至今还在树皮上隐隐残留。她脑子乱做一团,不断闪过刑场上的那一幕。从来那样东西能引爆他的孤独,自由常年压抑着那种无法被察觉带来的忧郁,当她被囚禁在恐惧中的时候,那些积郁瞬间炸开。她瞬间理解了那些年姐姐渴求着幽闭,终年累月只做手里怪事的原因:她才是真正自由的那个,远离世间一切暴力、侵扰,能在自己的世界里为所欲为。Jocket像当年姐姐被软禁在禁闭室一样咬起指甲,不顾寒冷用血和鸟脱落的湿羽毛在地上画起符文,但始终达不到姐姐那般高度。孤儿院里慧音的安抚声和孩子的啼哭几次打断他的思绪,也让她内心的恐惧更强烈,更渴望幽闭与安全。
她在地上画下了:断掉的果树、喷涌而出的井、逐渐延伸的浮桥…
Jacket多年以来第一次离开谷仓。
巫女的墓在原住民村落边郊,破旧神社边上,一如蓬莱洲过去不知多少年死去的人,骨灰埋在地下,或许是因为她生前崇高的地位,她的墓上刻有简易的图案。她曾在墓的原址上召开大宴,为蓬莱洲祈祷,举行那代代传承的仪式。她死去以后那里便荒废掉,四处长满野草,蓬莱洲旺盛的生命力在这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展现着野心。过去的一切无法停留,在这土地上生长,便在这土地上被吞没殆尽。日后此地开满罂粟,也只需一片大火就能让这片土地显出原貌。
浮桥摇摇晃晃,嘎吱作响,两栖动物爬上木桩,与原本驻留的乌鸦抢夺粮食。
Jacket跟着自己的预感走进神社里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一地狼籍。神龛空荡荡,没有神像,贡品腐烂到看不出原型,只有蝇虫光顾,那些不知用于做什么,或许是某些仪式工具的东西陈列在角落,被蛀虫啃烂。Jacket回忆着从小被时常提及的巫女,猜测着她生前的风光,但从这片遗迹里她看不出任何往日的光彩,只看见一片被遗忘,如棺材一样充斥死寂的空间。只有她妹妹理解她那种预感,但是也无法在语言上给出解释,哪怕这时候,刚刚体会到渴望孤独与幽闭感觉的Jocket也没有真正体会到那种预感。
神社里避雨的乌鸦啼叫一声,才终于打破这死寂的局面,紧接着是木头的吱呀声。Jacket朝乌鸦叫的那个地方看去,一堆废品堆塌下来,后面露出活人的影子,他靠着墙,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颤抖不止,两手举过头顶,肩头溢出黑血,融入阴影,两只发红的眸子死死瞪着Jacket。
“别杀我…”他颤言道。
不过一会,神社门口又是嘎吱作响。四只月兔提着枪,一副戒备姿态,走入神社,左顾右盼。Jacket朝那个躲藏者者靠近一步,低语说“站着别动,别出声。”。许久,那些月兔没发现Jacket和乌鸦以外的活物,便问Jacket有没有看到过任何可疑的人。
“就在这。”她说。
“别唬人,”带头的月兔不耐烦地说,“你自己看这当厕所都嫌破的地方有什么人?”
“我从来不撒谎,信不信由你。”
月兔们不耐烦了,索性不再理她。一边的一只跟队的月兔还在带头的耳边嚷嚷几句,说了些难听的话。躲藏者依旧那副姿态,他看着一切,顿觉不可思议,尤其是那个头戴罂粟冬青帽子的人身上散发着的某种神韵。雨越下越大,那几个月兔商讨几句,便原地歇息,放下枪杆子,坐在神社里头,催促着Jacket滚出去。后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暗暗把手中的十字架递给那个躲藏者,随即自己站到一边的阴影里。十字架的四角被磨尖过,发自恐惧的力量从绿玛瑙蔓延到躲藏者手里。
彼时铃仙正研究着沼泽那端不可思议的浮桥,他们惊叹于这座用原始技法搭建的浮桥,只是粗浅计算成本就是他们难以接受的天文数字,并且确定那座浮桥已存在百年有余…
“这地方到处都是古董。”铃仙看着他们的研究报告,对自己的副手笑道,“为什么不见这里的人也变成古董。”
送去报告的研究官没回答她,只是附和着笑一笑。她是个历史学家,与铃仙有同样的名字…我们姑且称她作泠仙。许多其他月兔未察觉的奇异被她记录下来,但她不敢说——诸如早上,她拜访过一个纺织工,问过他的名字,下午又在刑场上看见与他长相相似的尸体被人拖走,翌日,再去到那个纺织工的家中,她又看到那个纺织工,只不过年轻了很多,一边织着衣服一边哭。
那个纺织工家的后库堆着数不尽的丝绸,囊括着从古至今所有样式的图案,每一种泠仙都见过。她问那个纺织工名字,把前天所有的事情又与他谈了一遍,得到一模一样的答案。后来她去走访其他原住民,得到的答案相差无几…所有人,除了河童,似乎都有着相同的记忆。他们按自己祖辈的代数计算,却记不得祖上的历史,连那些年代久远的遗物都不记得是怎么来的。
那座被遗忘的神社里,Jacket看着满目疮痍,心里的想法与泠仙相差无几。
夜里,四只月兔的尸体在原住民村落郊外被发现。他们头颅被撬开,被吊在十字架上,凶手不明。戒严尚未结束,恐惧从河童和原住民村落蔓延到月兔的据点,被抓去审问的人始终问不出个所以…只有易者,曾经给Jacket做过占卜的家伙,回答说那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只不过曾经他们献祭的是放牧用的羔羊。
河童们从来没见过那种仪式,于是在供词里直言那只不过是个幌子。铃仙夜里看着那几个十字架,心里冒起一股咽不下的火气。她提着鞭子朝被聚集起来的人群喊“等着,让我抓到了,我也让那个狗东西死的这么难看。”,众人只有一片唏嘘声。
Jocket混在人群里,听闻一切,又一个回眸,她又看见了姐姐的身影。她隐隐藏在人群里,穿梭着,幽灵一般,只能通过头上那朵罂粟和气息捕捉。姊妹间的心有灵犀让她感到危机,遂从人潮中退却。一如当年吹散孤儿院落叶,寒风袭来,不觉间吹落二人头顶的花朵。
回到月兔的据点,在办公室里,铃仙未来得及擦干身上的雨水便躺道在摇椅说。恰时窗外打起雷,顺着风声,不知从哪来的羔羊叫从窗口传入,把正要昏睡的铃仙惊醒。她晃眼间看到一个影子,头上帽子插着冬青,站在昏暗房间的角落,手里握着钉子和十字架。又一声雷响,一道闪光划过去,那个鬼影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刚走进来的泠仙,手里端着茶水。
她也没有再听到羔羊叫,只是那天,泠仙给她泡的是红茶。泠仙那个时候气色阴沉到难看,不过她坚称自己状态很好,反而铃仙面色颇为狰狞,两目无神。
“怕是罂粟中毒吧…”她推了下自己的眼镜,“少碰点烟吧。”
铃仙冷汗冒下来,不再如往日那般满心淫怒,反而如羔羊一般安心睡下。
翌日,她的办公室里挂了两颗羊头,另有七个月兔失踪,其中三个正午被河童从水渠捞上来。一阵恐惧伴随着怒火和羞耻吞没她全身,她挥起鞭子,怒斥警卫队长的不称职,连续嚷了几小时如何加强戒严,甚至提出要宵禁。
“阁下,我们已经没人了。”警卫队长颤颤巍巍道。
幽灵的传说时隔多年再次在村落流传开,被吊在十字架上的人和羊头有史以来第一次勾起蓬莱洲人的记忆。那些野草也疯狂生长,不顾火烧药除,吞噬着那片种植罂粟的土地。传说甚至在月兔那里口耳相传,引起阵阵恐慌。没过几天,所有人都开始出现和铃仙相近的症状,他们梦见鬼魂在自己的茶水里下药,把自己形态的人偶钉死在墙上,咀嚼着罂粟的羔羊和鬼魂似的牧羊人到处都是。那些现象真假参半,混乱他们认知的界限,最终让他们发狂,三周以后,甚至无需鬼魂再次出手,一只梦到自己被割下脑袋的月兔一枪崩了自己脑袋。
蔓延的恐惧蜕变成疯狂,让这片本该永远与世隔绝的土地的魔力越发张狂地显现。只有河城荷取置身事外,她一心延长浮桥,除了谷仓和浮桥哪也不去。有关这个河童的记忆渐渐被从世人脑中抹去,等她死去时,浮桥已延伸到大沼泽的尽头,宣告永世隔绝历史的结束。
但在那之前,我们仍需先讲述那场毁灭一切战争的后续。
那阵恐怖日子之后,蓬莱洲原住民渐渐恢复起旧日的仪式,纵然许多事情他们本已忘却。他们以缄默为礼仪,在没有巫女的情景下照着本能举行奇怪的仪式。他们牧羊,舞蹈,把麦子做成面包发酵,在言语的禁忌与行为、心理的疯狂中对抗月兔武力压迫带来的阴霾。Jocket身在其中,她杵着一根十字牧羊杖,整天在空荡荡的平原上游荡。处决仍在进行,火药的爆发和雷声混杂总能让她受惊,畏畏缩缩躲到羊毛下。那些缄默的羔羊无论发生什么都保持冷静,哪怕刺刀扎进他们的脖子,血从动脉喷涌而出,他们也一脸安详。正因如此,羊毛和羔羊的乳肉之下,成了自从见过那场屠杀和行刑后最后的庇护所。
她感受着那种安逸,而Jacket正沉浸在将鬼影传说一一变成现实的莫名快感中。那不同于妹妹那种体会自由的愉悦,而是她已无法忍受那种幽闭中的世界里时时有外物闯入。无论河童,罂粟,还是月兔,包括她那此刻正在变成过去的她的妹妹,长年累月以来已经在她心里勾起一道道与世界勾连的暗桥。无论她怎么将内心沉淀,自己心中的预感如何强烈,能将一切纳入预想,她也无法再忍受那种隔绝之下一点点渗透的混乱。
姐妹间最后一次相见,是在群山之下。
牧羊人前所未有的沧桑,在一片腐烂的罂粟田上去驱赶羔羊。她头上的冬青凌乱不堪,插着一朵枯萎的罂粟——自从蓬莱洲的理智渐渐消散,无论河童、月兔还是原住民,都将大片田地荒废,牧羊人总觉得头上少了些什么,便回到谷仓,从姐姐的花朵中选了一朵枯萎的罂粟。她在草场上远远望去,看到远处自己的身影,一个坐在树梢上的人,手里捧着腐烂的苹果。树下绑着一只月兔,羔羊慢慢靠近,因吃不下地上的枯罂粟,开始啃食死人的血肉和衣裳。她们对视一眼,照镜子般注视对方,一言不发便离开。
他们儿时也这样对视,用眼神交流彼此灵魂中不可言传的部分。
约莫午夜十二分,被腥味和蝇虫扰得难以入眠的泠仙强忍着意识朦胧,走到铃仙的房间,几小时前她还以睡不着为由在屋子里来回渡步,时而大喊大叫。“见鬼!”她喊了三次,近一个月她每天晚上几乎都要喊。泠仙发现她不在办公室,地上不知什么原因铺满了枯罂粟,墙上还抹着血——不是人血,门窗大开,雷雨肆虐而入。她在几道闪电拍下,天光闪过那几秒的间隙里看见在屋子里来回渡步的鬼影,不敢出声,只是与那个鬼影对视了两眼,便悄悄退出去,连夜收拾了东西跑出那个屋子。
礼拜日,铃仙的遗体在一片罂粟田上被发现。牧羊人正在那放牧,病为一只失而复得,却染上恐惧症的羔羊放血。其余羔羊已把遗骨啃食殆尽,其中几只嘴中还咀嚼着湿透的白衫布。月兔们看到那一幕时,长年累月挤压的恐惧和疯狂似乎畸变成另外的东西,他们看着头领被裹着殓布抬回来,被丢弃在市镇中央。她们清楚看见牧羊人的羔羊吞食了人,被人吞食时却分外安静。
战争渐渐落下尾幕,在明暗间漫长的互相杀戮在铃仙下葬后不再继续。人们依旧看到鬼影,月兔们依旧守在刑场,但几乎不再有人流血。纺织工开始为死人织殓布,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日益衰老。
Jocket破碎的心境在那之后也平静下来。
她的羊羔血还没流尽,一群人抓住她,为她拷上手铐。她是蓬莱洲最后一个死去的人…去往刑场的路上,许多人来围观,那些人依旧把她当作她姐姐,认为她能操纵鬼魂。很久以前她也在刑场边,只不过那时在屋顶上,是整个行刑过程的窥探者。
鬼魂就在路上,在道路间穿梭。
Jocket偶然听见姐姐的低语,说出熟悉的话来。
“反正我们注定孤独到死。”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浮桥,那些被她创造的奇异。当年她在姐姐无意识的庇护下逃避责任,所有灾祸与厌恶被压在Jacket身上。那个充斥孤独的谷仓里尽是她看不懂的东西——直到她最后一次回去,从那里摘下一朵枯萎罂粟,才有些理解姐姐的世界。两颗心灵之间交错的荒诞与模糊似乎在空气中与雨水凝结,变成泡沫,如野草吞食这片土地一般吞噬空气。
刑场上,她脑中只有Jacket那若隐若现的身影,不过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恐惧和痛苦,所有情绪渐渐蜕变为一种纯粹的伤感。
火药、罂粟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
她又听到那个声音。
“预备!”
滚雷连续拍下三次…那头羔羊匍匐在铃仙失去的那棵树下,临终前无力地呻吟一声。
(五)
那场战争真正结束的标志和原因,只有幽灵知道。许多年后,面目全非的蓬莱洲,人们又看到带着冬青帽子的金发鬼魂,她坐在树梢上啃苹果,人们又花了很久去回忆、调查,才记起来那个女孩有名字,名叫Jacket。只不过这个时候,一切早已结束,人们甚至仍然无法确定那是鬼魂还是活人。蓬莱洲的原住民没只能解释为复活,但未激起任何惊奇。
年迈的河童在大限将至时完成浮桥…
绵延十六公里的桥通向另一片土地,跨越整个沼泽。谷仓中陈列的那些画作与奇怪符号俨然已成纪念碑,铭刻着过去漫长而荒诞虚无的历史…从最初,那个孤儿院的禁闭室,到河城荷取完成的浮桥。那片浮桥尽头的土地只有一地茂盛的新野草,地上还残留着不知何时留下的烟味。我们说道过,蓬莱洲人健忘的性格传染给了河童,也因此,河城荷取只是觉得那个地方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具体。
至于那里的过去,现在,未来…
或许幽灵也无法知晓。